鄭赤琰:香港承受不起亂—兼答林行止對「亂」的見解

有論者認為,香港自脫離殖民統治後,最難經受任何亂局。
(資料圖片)
林行止先生8月8日撰文指筆者與「幫港出聲」等發起人是「打手」,筆者很客氣、並抱着尊敬之心,不慍不火地向他和他的讀者說明自己不是「打手」,而是筆者對殖民地之亂有過親身經歷,不想一生居住最久的香港走上亂局,因而認為「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兩地從亂到治的經驗」正是及時想法,故而把「沉默」多數講出來,以絕對多數支持穩定的力量,把亂局擊退。

筆者把這段「幫港出聲」的動機發而為文〈沉默多數是安定最大能量─回應打手論〉(刊8月23日《信報》),原以為林先生知悉後,可收回他的「打手論」。豈料他於8月28日再度撰文(〈論政負責當如何 怕亂怎能防害生〉) :「雖然反駁聲雜,卻完全無法說服筆者對其墜入『打手』角色的觀感」。

本來信不信由人,由他怎麼說吧,當筆者不想再回應時,豈料雷鼎鳴教授卻以大篇幅撰寫〈牢騷太盛防腸斷 香江何堪撕裂忙〉一文(刊9月3日《信報》)。文中,雷教授將他有份「催生」「幫港出聲」的五人飯局的經過寫出來,大家對「出聲」根本仍沒影子,只是談到擔心香港在「佔中」過程中會發生亂事。

香港版「指鹿為馬」

邀請雷教授,是因他在報上曾提出具體數字,指說「佔中」一亂,一天便可損失十數億港元。而我之獲金融家(飯局主人)的邀請,是他有見我在《信報》曾發表評論「佔中」的文章,包括「佔中」的三個盲點等。主人家在飯桌上述說他入行金融界四十年,至今小有成就,也深深體會到金融四十年成就由點滴而成,一個動亂卻可前功盡廢。

他說:「好可怕!」基於他一向熱心公益公家事務,聽了學者的話,於是他牽頭決心要把「出聲」接生出來!要說「打手」,我等一眾便是他的「打手」了;但是筆者與其他學者不受他僱用,又不領任何薪資津貼,天下會有這樣的「打手」嗎?「出聲」一眾被人稱為「打手幫」實太過分,把路見不平、敢於「出聲」的義舉說成「打手」,秦始皇手下有個趙高曾牽出一頭鹿要眾大臣指認,說鹿的站在一邊,說馬的站向另一邊,結果說鹿的一邊,全都被當有異心論而遭處決。

司馬遷這枝史筆稱這一幕為「指鹿為馬」,因為懂得趙高為人的,一見鹿而扯出馬的問題,便知道什麼一回事了。不明原委,下筆便把人打成「打手」,經過分說,依然不改口,還說這幫人還被打到「傷得真不輕」,這真的是香港版本的「指鹿為馬」,不是嗎?筆者在他筆下早就「格殺不論」了!

拜讀林先生的第二篇和第三篇〈非關政權惹禍事 只緣管治出蹺蹊〉大作,真不敢想像林先生會說:「怕亂怎能防害生」。在林先生心目中(就以字面理解),就算是政治運動會失控而動亂,也在所不惜,只有敢亂不怕亂,才能救蒼生於水深火熱之中。

筆者這樣理解,不是望文生義,而是從林先生的行文中得見一再頌稱三位「佔中」發起人和「十位死士」,壯哉!其人是澟烈的「壯士」、「義士」,這已在林文中躍然紙上,林文之所以對「佔中」「壯舉」如此興奮、如此認同,原來林先生追求的政治哲學,正是一個「亂」字。

兩陣同用激烈手法

在我拜讀他著作不下三十載所得的一個強烈印象是,他一向示人以尊崇「自由市場經濟哲學」,他向讀者大力推薦的也是這方面的大師;而這派經濟學最反對的,就是政治干預市場、不讓市場自由運作,最後搞到政治掛帥,市場流於呆滯不振。這派學說如此痛恨政治干預、政治運動和政治動亂,正是他們堅信讓市場自由運作,社會繁榮有可期、政治安定有所依!他辦《信報》的宗旨,不是也孜孜不倦地把金融市場知識化、專業化嗎?請問:林先生,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想見到香港亂?香港1997年特區政府成立以來,是不是已走到「要不怕亂,才能防害生」?香港的實情是不是真的如此陷於要以亂去威脅成事?

在一般知名的國際市場評估,也都未致有如此趨亂的預測,香港的市場安定指數也都名列高位。經過如此重大的主權轉移而能維持這樣的政局,實是有賴各方努力防亂的成就。中央把香港建成行政特區,政制五十年不變,還由港人治港,是防亂的用心;主權回歸後首先碰到金融狙擊,中央出手協助擊退搞手,是防亂之舉;董建華當政碰上第23條立法受到五十萬人示威反對,險待立法辯論前夕,當機立斷撤銷提案,是防亂的考慮;曾蔭權掌政七年,政改一再原地踏步,不敢冒犯各方,怕的是亂;梁振英才上台便已遭轟得無法穩住陣腳,重大政策踟躕不前,甚至撤回方案,面對「國教」、「佔總」,聽之任之,最後無限期擱置方案,就是因為怕亂。

回歸三個特首有任何一個敢不顧反對而強硬去馬的,都會立即陷於動亂局面。這種反對來源,來自反對勢力的政黨、議員、社團、教會、人權組織、學者、學生組織、外來聲援等等,這是有目共睹的;特區政府已陷於「跛腳」狀態,也是有目共睹的。雷教授在三年前已在《信報》發表長文,分析香港反對與支持政府兩派的對陣,已因反對力量以各種激烈的政治手法,終於引發支持政府的力量也以激烈手法抗衡。

「雙峰」不退亂必起

據雷教授的觀察分析所得的論述,是撕裂社會的「雙峰」出現,再前一步惡化下去,亂事失控也指日可待。例如此前反對派的任何行動無不把對手批判、人身攻擊、群起興師問罪,報紙文宣無日無之的人身攻擊與醜化,據雷教授觀察,也多是反對派一方之舉,可是對壘的另一「峰」已然逐漸萌芽茁壯起來。雷教授的結論是一旦「雙峰」局面無法退潮,其亂必起。

這也正是雷教授和我等首先起來「催生」「出聲」的擔心。學者的研究有如此結論,不是主觀想法,更不是主觀願望想不想亂的問題,任何人可以選擇不信學者的研究,但拜託任何人不要因為不信學者,而把他們罵成「打手」,這樣會污辱斯文(沒加括號的)。

最後也該談談林先生9月5日的「鴻文」〈非關政權惹禍事 只緣管治出蹺蹊〉,文中說我8月23日一文對星馬動亂的分析,跟香港政局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子事」。真是多謝林先生的高見指點。如果用「香港」、「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三個不同人、不同地方、不同時空的地方,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子事」,那倒也是!

可是一旦你用殖民地政權撤走出現權力「真空」,而會引發群雄蜂起爭着要自己填上這個空子,這樣的一個政治現實,便會發現香港與星馬也擺脫不了這個「政治物理」的力學規律。試問泛民各派領袖,他們敢否認如此日夜努力爭取的目標,不是想把特區政權爭取到手嗎?

最怕英雄式領袖

換言之,他們不斷努力求取一個制度去排除中央插手港政事,不是因為怕政權落在中央或其「代理人」的手中嗎?請問再三強調要「真普選」,不要任何功能選舉,不是因為怕工商界小圈子選舉擋不住中央,因而發動全民選舉去保住港人治港的政權嗎?

社會思想家與學者維柏(Max Weber)曾歸納政府權力的來源有三種模式:一、封建皇權繼承型;二、魅力領袖型;三、法律與建制型。在此三種權力形式中,法律與建制(Legal & Institution)型是淘汰了第一和第二模式後產生的現代權力來源模式,典型的例子便是英國由皇權轉型為法律建制的國會權力,美國則一步就跳到由憲法制訂出來的政權。維柏也論證到「魅力型」的奪權模式,靠的是英雄式的政治運動領袖,以狂風掃落葉之勢,把對手殺個片甲不留,但天下太平了嗎?蒼生更幸福了嗎?

法國出了英雄拿破崙,靠的正是法國流血革命澆出來的「碩果」,拿破崙東征西討,打通歐洲各大國,最後敵不過視革命為敵的保守英國,最後淪為英囚被禁荒島了卻殘生!法國社會長期淪喪於不斷暴力混殺,還嫌殺頭不夠快速,發明了「斷頭台」,以大刀高掛台架上,只一落刀,便群頭落地。維柏之所以不敢恭維「魅力型」的英雄,法國暴力革命是他的理論根據!

在下研究全球後殖民地出現權力「真空」的亂局,皆因法律與建制型政權無法植根,亂局中不斷衍生英雄式領袖,非洲獨立五十年哪個不亂五十年?拉丁美洲則以阿根廷最是英雄的舞台,墨西哥更曾有殺掉三分一人口的紀錄。香港有《基本法》予吾人以法律與建制的權力傳承基礎,有人卻想盡各種群眾運動之法搶當英雄。如此法制與英雄爭風,維柏在世也會搖頭!

鄭赤琰
作者為中文大學前政治系主任、華人學術網絡成員

《信報》,時事評論,2013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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