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歷史與原居民傳統權益

像其他大英殖民地拓展史一樣,新界原居民的傳統權益是原居民抗爭維護下來的權益,不是被賦予的權益,更不是特權,是本身傳統習慣法則傳承下來的生存權益,早在港英政權已存在,沒多得,只有損失,何來特權?

一、緒論

主權回歸前有關中英談判、圍繞着香港五十年不變的問題,涉及到新界原居民傳統享有的權益時,寫下了《基本法》第40條,說明香港政府有責任要「維護原居民的傳統基本權益」,這條文在制訂《基本法》的討論過程中曾有反對意見。但在維持香港原有制度五十年不變的大原則下,原有港英政府對待新界原居民傳統權益的政策與行政早已成為香港新界政制的一部分,不容否定。第40條也就制訂下來了。

回歸後的十多年來,每當政府在處理新界發展的事務時,只要觸及原居民的傳統權益,不是官員處理不當,便是司法人員與政府不咬弦,又或是政界有人借題發揮。為什麼一談到原居民的傳統權益時,總會有人有錯誤的見解?主要原因出在他們誤以為這傳統權益是一種特權,在民主與平等的現代香港,賦予某人某種特權是違反民主與平等原則的。

二、原居民的傳統權益不是賦予的特權

到底傳統權益是不是一種特權?在新界被英國租借99年的歷史中,為什麼會尊重與保留新界原居民傳統權益的政策與行政?這種對待是賦予的權益抑或是原有的權益?茲試討論如下。

只要稍為認識香港九龍與新界在整個落入英帝國統治的歷史,又或是對英帝國統治殖民地的歷史有認識的人,都會知道在其佔有殖民地後,只要能力做得到,其殖民地政府都會把當地原居民的土地、人口、鄉村、農業生態,美其名叫「開發」和「現代化」的需要,徹底改變。土地一律充公為「皇家地」,人口被迫遷由鄉村移居城鎮,農業由傳統自耕自足的模式,轉變為市場經濟帶動的消費市場與出入口為主要操作的社會結構,自然生態也因為土地過分與沒節制的開發而遭受到破壞。

反之,如果能力做不到,其殖民地政府便會採用低調的政治手法,用時間來換取開發的空間,因此便可見到大英帝國有不少殖民地的原居民及其鄉村得以保留,土地與農業仍維持在傳統的自耕自足的經濟模式。這種例子出現在新界便有原居民的鄉村及其傳統生活與文化習慣受到尊重,政府不敢也無能為力加以摧毀。其他的英國殖民地如馬來西亞、緬甸、印度、巴基斯坦、中東以及非洲許多地方都是如此,保留了許多原居民鄉村及其傳統文化風俗習慣。其他被西化的殖民地如北美洲的美國和加拿大、澳洲和紐西蘭,只剩下很少的原居民,他們始終堅守着祖宗留下來的鄉村傳統,抗拒否定自己傳統的價值觀與追崇個人主義,寡情薄義,背祖忘宗的城市人生態環境。直到今天,這些幾乎全西化的美、加、澳、紐,仍然保存不少原居民的保留地與其社區,不受外界予奪予取。這些保留下來的原居民傳統生活方式及其土地與文化權益,即使以民主、自由、平等自恃的美、加、澳、紐,也不敢把他們原居民的傳統權益視為特權,政府反而感到內疚,反省如何可以補救原居民的生態環境,如何可以幫助他們享受到現代生活條件之餘,同時也能夠保留他們的鄉村社區與傳統生活文化。

如果深入去看新界原居民的歷史,首先要看到新界作為一塊由中國租用下來的土地,與香港島和九龍半島不同的是英國沒有法權在新界沒收所有土地,轉為「皇家地」而當作「永久地」的商品自由買賣。香港島和九龍半島由於被皇家沒收,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好幾百條原居民鄉村大都被拆掉,幾乎連遺址都看不到。租借新界後,英國也曾企圖像港島和九龍半島那樣沒收土地,推倒村屋、消滅鄉村,因為港九的經驗讓新界原居民領略到失去土地、失去鄉村,傳統文化被連根拔起的經歷,甚至連世代相承的謀生農業工作也被斷絕。在港九拓殖初期,要把農民迅速轉化為「打工仔」的城市勞工,即使找得到工作,也會有生活的文化與心理的適應問題,對中年的原居民農民來說更是如此。此外更令新界原居民抗拒的是港九失去鄉村失去傳統的經驗,便是不再有世代相傳,親友守望相助,雞犬相聞,食於斯、居於斯,夫妻父子、兄弟姐妹噓寒問暖互相呵護,幼有長輩關懷、老有子女孝敬,宗族的親情一脈相繫;更有宗祠、祖墳環環相扣,過年過節的歡慶場面也是凝聚鄉村社會,促進人際關係的久遠傳統;還有許許多多的廟會、太平清醮、婚嫁喜慶等等有形無形物質精神、充滿生活情懷的生態人文環境,原居民不想失去,也非城市人能想像的幸福。新界原居民於是奮起維護家園,拒絕「皇家」收地,在抗爭的激情過程中,曾發生過好幾千村民壯丁在大埔吐露港和英軍奮戰,其他的地區由荃灣到屯門沿海也有過抗爭,這些歷史在深圳已當作中英對壘的一部分收藏在博物館內,大家有興趣可以前去參考。

經過了反抗收地沒村的抗爭,港英政府審時度勢,知道硬碰不行,因為新界原居民中主要有圍頭人、客家人、水上人等,他們在深圳河的北面有巨大的支援,若是迫上梁山,威脅到港九的安定發展。迫不得已,港英政府只好以蠶食的辦法,軟硬兼施,用買地租地換地發展村鎮等種種策略取得原居民合作。在1926年新界鄉議局經過了漫長歲月的村代表和政府協商談判而有成效的背景下,被政府承認為具有代表性的正式組織。接下來鄉議局不斷與政府談判同時與村民不斷協調,雙方談判的議程概言之就是維護原居民的傳統權益不受剝奪,其中的要項包括土葬、山墳、村地、農地、宗祠、村路,更重要的是保住了原居民的傳統鄉村不被拆除,在港英統治前整個港九新界原有不下1200條鄉村,現在只剩存600多。因為保住了這600多條村莊,讓原居民的傳統生活與其風俗習慣和社會價值體系得以維持。

由上可見,像其他大英殖民地拓展史一樣,新界原居民的傳統權益是原居民抗爭維護下來的權益,不是被賦予的權益,更不是特權,是本身傳統習慣法則傳承下來的生存權益,早在港英政權已存在,沒多得,只有損失,何來特權?非原居民來自外地,如果是內陸的中國人都會有他們的祖籍鄉村,根據中國保留原籍的久遠習慣,他們都會有自己原村的傳統權益,包括屋地與耕用地。他們遷居香港自願暫時放棄他們的權益,是他們的自由選擇,新界原居民選擇不離棄他們的鄉村與其所在地的傳統權益,也有其自由選擇權。根據聯合國人權約章,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政治權益,一是社會經濟權益,維護其鄉村與其傳統文化權益也是國際公認的不能被剝奪的權益。

爭論和反對原居民傳統權益的意見,往往只看到新界傳統鄉村與其傳統文化只為原居民帶來好處,他們視而不見新界鄉區同時也居住了數以百萬的非原居民,他們因住不慣城市,負擔不起城市昂貴房產與一應開支,刻意遠離城市喧囂污染環境,和原居民一樣都為傳統生活環境而選擇住在新界鄉區,同享原居民的生活環境。由此可見,新界原居民爭取自己傳統權益之餘,不是獨享這種權益,而是與別人分享,不少還通過與原居民聯姻的關係而成為歸化的原居民。自布袋村一案政府敗訴後,非原居民也有權推選村代表,迫使政府設立雙村長制,除原居民村代表選舉維持不變外,增設的另一村代表讓非原居民參選,鄉議局也欣然接受。此一變革,說明原居民接受非原居民的開放態度早已成為事實,原居民的村代表組織也早為非原居民所器重與渴望參與,否則便不會有布袋村一案所提出的訴求和被原居民認同。

三、維護傳統要與時並進

隨着港英政府的統治,有不少港九的城市發展已然跟着人口的增長與市場經濟整合,溢流到新界,兩地的互動也促成了新界原居民跟着自我調整爭取適應。在不失去傳統的大原則下,把許多城市發展所帶來的物質優點引進到傳統邊沿的村鎮,把傳統鄉村注入了不少現代化元素,例如市場機制為村農業產品拓展市場與增值,醫療衞生設備為村民健康服務,現代教育取代舊式私塾,為村民子女開拓更寬大的學識視野與職業技能,金融機制把銀行帶入鄉鎮為村民更好處理他們錢財管理,所有這些都適時適當地被新界原居民接受,從而把新界和港九的城鄉鴻溝與矛盾化解。

新界原居民在接受這些城市生活元素之餘,強調要維護自己的傳統文化和生活習慣,這包括鄉村生活元素,其中重大元素有土葬、山墳、耕地、世代相傳的住屋、宗祠、廟宇、村共有土地等等,所有這些傳統權益與城市人沒任何直接利益,也不應該有任何不快的誤會。

為了要消除落後與阻礙整體港九新界發展的誤會,新界鄉議局應帶領全體原居民與非原居民對新界傳統生活方式與其文化像過去那樣要不斷跟着時代循序漸進,把傳統現代化的同時而不失去傳統的生活模式與其文化價值觀,要不被城市發展所吞沒,原居民的傳統一定要自我振作,這有不少工作要做,要跟進。如何做?可以參考日本高度現代化之餘,傳統同時更活躍生動,在此不妨提一個啟發如下:

第一,原居民的山墳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荒蕪孤寂,讓人裹足不前,如果能將那裏沉睡的人及其生平事跡加以整理陳設,以緬懷先人可道的行狀的形式,以禮化的儀式供人憑弔,自然可以縮短天上地下的陰陽區隔。在菲律賓有個著名的華人義山,其建構別出心裁,不但不讓人見了退避,反而成為旅遊景點。馬來西亞的馬六甲有公主墳和三寶山,兩個著名的華人先民義山也因為經過歷史的渲染而成為旅遊熱點,大家不妨參考。

第二,原居民的祠堂或家廟都供奉着家族的先代神位,其中有不少名人事跡,例如文氏家族便分散好幾個新田和大埔的鄉村,如果能夠結合起來,把當年文天祥遇害後族人如何南遷逃避到此的歷史與事跡,加以整理公開展覽,自然有一番風光可陳述,不但可光宗耀祖,同時也讓新界的歷史增光也。

此外,還有鄧氏家族、彭氏家族、簡氏家族,都不乏可陳的歷史遺跡,為何不好好開發呢?第三,新界廟宇廣布,有不少來頭,如能加以重新包裝及翻新,不怕邇遠,有神則靈,人流帶動下不靈者鮮有。

第四,新界太平清醮及各類神祗活動都未能好好對外宣傳與宣教,讓人感到陌生而莫名其妙,如果能加以擴大宣傳和公開讓中、小學生參觀,讓他們認識中國人傳統文化的生活意義,便可減少他們對自己傳統文化的疏離感,有了精神歸屬感,文化認同也就水到渠成。

第五,新界客家人、圍頭人和蛋家人都有豐富的傳統文化歌藝表演,但沒有好好承傳和發揚,沒法在原居民鄉村流行。如今有了鄉議局大樓活動大禮堂,大可邀請內地客家山歌團與歌劇團來演唱,其他圍頭與蛋家歌藝表演也可向內地串聯,活化自身的文化藝術,提升本土傳統文化的修養,都是當為而應為的事。

以上所舉只是百中選幾個作為範例而已,其他可類推。

鄭赤琰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系前主任、華人學術網絡成員

信報財經月刊,201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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